作为1980年陕西国画院的筹建负责人、副院长、院长,重安先生一直被视作“长安画派”传承与发扬的中坚砥柱,蹈行着先辈赵望云、石鲁、方济众、罗铭、何海霞所倡导的“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的训旨。多年来,秉着“为黄河立传,写华夏之魂”,“重走丝路古道,弘扬汉唐雄风”的壮志,他每年坚持外出远足写生,四次横穿祁连雪山,九度赴新疆,足迹从西藏、四川、云南、贵州,延至印度、埃及、尼泊尔、土耳其等国,以新素材开辟新画境。注重实境写生,使重安先生的取材、构图不拘陈式,措景丰富,细节刻画精心,写崇山大水重气魄骨势,具有北宗山水的精神风范。而西安美院科班出身与被派遣到上海中国画院追随山水画大师贺天健深造,令他在借鉴传统青绿与西洋画法的施色上又尤有心得,数十年来,孜孜探索具有庙堂格范的大青绿山水在新时代下的新艺术样态。其作品既是强调青绿为主、色墨交融、骨法用笔的典型中国画,在表现对象的形体质感、光影明暗、色调冷暖与空间布局经营方面,又不拘一格,具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表现力。其画风诗情豪迈,沉雄凝厚,色彩鲜亮浓烈,犹如铿锵的交响乐,将中国山水画中青绿一格带到了崭新的审美境地。
同样,重安先生长子苗彤,也在自觉不自觉中担负起对重彩画中兴的探索。于东瀛负笈求学九年,使他对滥觞于我国春秋战国、兴盛于唐宋宫廷的丹青重彩画种有了更切身的回望与比较观照。作为企望流芳百世的庙堂画,重彩画以六法赅备的精妙、矿物质色料敷陈的绚丽在历代壁画、帛画、绢本绘画中留下诸多传世名作,惜伴随近古纸本文人画的兴替而渐次衰落,转而由日本继承并大加发扬,成就了现代日本画艺术的高峰迭起。国内即便上世纪有张大千、潘絜兹、蒋采苹、何家英几代画家励精图治的蹈行与成就,但正如蒋采苹先生当下所忧虑的,“现在继承工画体系的人多是卷上纸上的东西,用颜料比较少”,“中国存在重彩画技的断层危机”。而苗彤自谦“我不愿意谈材料,我们还是谈谈绘画本身……”,实际上他正在履行的艺术实践正与蒋先生不谋而合:把中国的壁画重彩方法、石料用法传承下去。不同的是,苗彤目前所找寻的切入点是以汉代画像石为视觉灵感,恰合乎他所选择的以园林山石为创作母题。从形式到质感,他极力探索其表达的一致性,所以采用的是麻布与岩彩矿石颜料甚至金箔的结合,以觅寻一种不同于水墨或墨彩纸本的、带有粗砺质感与恒定历史感的图式语言。应该说这条路径是险峻的,鲜有人走的,但也正因如此,带给他很大的拓展空间。他的“石谱”“天上人间”等系列作品,并非像其他江南画家那样热衷对太湖石与园林进行纸上的还原,其皴法、石相也不是黄石、灵壁、千层石等各种明确的格物指类,而是具有云彩一样的柔美肌理与装饰美感,他作品中所表现的园林,决非写实之境,而是其“心中园林”的写照,布局迤逦,开合有致,神采斐然;所塑造的画境是混沌、朦胧、静穆的,具浓厚的表现主义色彩与意象。这在他多个系列作品的谨丽的法度构架与审美营造中均有充分的体现。
关郁子的山水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山水小品画的另一种清新面貌。她的创作皆关乎梦境,其笔墨是绵延柔软的,一石一山的勾皴不是传统山水的那个勾法皴法,而是顺乎笔性与思绪的心迹的模写。虽然与夫苗彤同样选择了园林为母题,但她的“梦园” 、“梦石说”等系列更类于某种意识流的山水意象的再造,作品的空间架构不是实境化的,也不具备像传统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或西洋画的透视理法,而是一步一景的叠加,犹如园林一访客,信步其间的目之所及,景象在眼中的逐一迭生……这种对景物的措置布局,强调了画家切身感受的精微与细致,是非常女性化的视角,也是属于关郁子的独特而新鲜的绘画语言。作为一位来自东瀛的女性画家,虽在央美深造多年,但令人欣赏的是她笔下的山水,却看不出任何中国传统笔墨训练所可能导致的桎梏痕迹,只体验到一位热爱者的沉静自足的心境,以及由于这种纯粹的心灵写真所焕发的笔墨精神。
重安先生次子苗壮则另辟蹊径,转而在城市水墨画领域探寻艺术个性之路。他曾说:“把城市纳入中国画的语境不容易,可能是现代城市的理念还太年轻,太模糊……”他一直在寻找一种平衡,城市的物质生活与犹如徜徉山林的澹荡心境之间的一种平衡,简素的植物水墨国画与实验性绘画语言的视觉冲击力之间的一种平衡。他是温和包容的,把对权威与主流价值观的温和质疑和批判精神融入于他对笔墨语言的锤炼中,而并非锋芒毕露的尖锐,所以,不激烈,不冲突,也并不痛苦。他用宽厚的态度描绘城市生活围裹之中的心态情怀,糅合了他对物欲社会的冷静旁观与思考。同样生活在大城市,有人不堪现代化齿轮拉动之下的永动机节奏而备感窒息,苗壮却似乎对此有天然的屏障隔离,其恬淡的个性一面,让他更注目城市水泥森林之隅那些蓬勃的野趣。无论是《木瓜园记事》《碧螺春14年》《处暑》《草木丘壑》等,皆记录了城市喧嚣之外的闲野一面。但可贵的是他不像一些所谓新文人画家那样卖弄笔墨,而是用严谨整肃的语言表达方式,举轻若重,端俨地描绘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在笔墨的层层推进中做到可密不透风的厚重。这使得他笔下的花草树木具有山水大画一般的深密布局与宽阔气象,应该是得益于北方画家擅长大制作的优秀传统吧,而作品同时又不失南派水墨画的韵味与灵秀,无污浊气,这是兼善,尤为难得。
从大自然的崇岭大川到现代都市一隅,从苍莽原野到雅逸的江南园林,五十年时空转换,两代画家的审美迁移,让我们从中感受到长安画派两代传人的心灵体验与情怀表达的殊同。苗家一门四杰而各辟蹊径、风貌殊异,绘画语言或浓烈或沉厚;或苍拙或轻灵,彼此无一点笔墨相因的影子,恰恰彰示了其每一位的创作都是以尊重自身真粹的生活体验为出发点,秉承真诚严肃的学术态度执着于艺术个性的锤炼与锻造,这正是这一包容的艺术家庭的精神凝聚力之所在!在当今画坛也是十分可贵的。所谓“生活为我出新意,我为生活传精神”(石鲁语),长安画派的精髓义旨幸得薪传发扬矣!
丙申八月 邱孟瑜敬序
(作者为美术史学者、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总编、编审)